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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薤上露,何易晞。≥露晞明朝更复落,人死一去何时归!”每次荣梓义来到薤露园万国公墓时,耳畔似乎都在回荡着一个低沉悲凉的男声,在反反复复的吟唱着这曲挽歌。
是啊,人的生命就如薤上零落的露水,是何等的容易干枯。第二天,露水还会落下,死去的人却永不再归!
薤露园万国公墓就坐落在上海西乡,占地面积过一百亩。之所以称为万国公墓,是因为在这里安葬的人不受国籍、种族、姓氏的限制。既有清朝、国民政府的达官显贵和富商巨贾,也有辛亥革命以来社会名人和进步人士,甚至还有不少外国人在此入土为安。
公墓的四周有小河环绕,大门前架着一座小桥。从小桥步入墓园,可以看到里面芳草萋萋,鲜花似锦。大路、小道旁树林参天,绿荫覆盖。四周寂静,不闻人声,只偶尔传来小鸟的“啾啾”声和微风拂过树叶的“沙沙”声。
荣梓义信步走着,目光所及之处,都是大大小小、不同材质的墓碑。有的是汉白玉的,有的是花岗岩的,还有水泥碑。有的上面立着瓷像,有的雕着画像,也有贴着照片的。一些墓碑前摆着鲜花和贡品,还有一些墓碑四周杂草丛生,碑文已经模糊不清了。
短短的碑文,就概括了一个人的一生。生于何时,死于何时,他做了什么,他留下了什么。他死后,又有谁在祭奠着他,怀念着他。荣梓义一路看,一路在心里默默的计算着亡者的年龄,六十五,七十七,五十八……
苍松翠柏之间,一座白色大理石的墓碑孤零零的立着,上面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个黑色大字,写明了墓主人的名字和生卒年月。虽然占地面积不小,但与周围墓碑各种繁复的雕刻和装饰相比,未免过于简洁了。但是多年过去了,墓碑的颜色依然洁白如玉,字迹墨色如新,就连墓旁的那棵玉兰树也愈长得雄奇伟岸,节长枝疏,颇具古雅之趣。显见此处是有人在经常维护的。
此时,枝头已有累累的玉兰花含苞待放,杯状的白色花冠中淡黄色的长茎花蕊呼之欲出。微风吹过,便有一点点沁人的芬芳拂面而来。玉兰花又叫“龙女花”,美丽馨香,它的花语有“报恩”的意思。这棵玉兰树正是母亲去世那年从家中花园移植过来的。当时父亲还让荣梓义象征性的给培了几锹土,意为让他勿忘亲恩。
这里是荣梓义母亲的墓地,二十五年前,她就被安葬在此处。荣梓义记得清清楚楚,母亲去世的时候,距离她二十九岁的生日还有三天。他还记得,当时他想着要送给母亲一件生日礼物。他从小有个爱好,喜欢做些木头玩偶之类的小东西,这也可以说是他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。于是,他找了木料准备照着母亲的样子雕一个小像出来。当时只一放学回家,他就钻进自己房间,用母亲买给他的一整套小凿子、小锯子、小刀子这些工具削啊、刻啊。渐渐的,衣服出来了,胳膊出来了,眼睛出来了,嘴出来了……这块木头在荣梓义的手里逐渐变化成人形,变成了母亲的样子,就象是有了生命。在他小小的心灵里,一直想象着母亲在生日那天收到这件礼物时,会是如何的惊喜,会怎样夸奖他。
只是,母亲没有等到小像做出来的那一天,就永远的闭上了眼睛。荣梓义一辈子都忘不了,母亲临终之前,拉着他的手的模样。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,脸颊瘦得凹了进去,整个人没有一点生气,只一双眼睛还闪着微光。她的手有些僵硬,不似从前那般柔软,也没有以前的温暖。直到很久以后,荣梓义近距离接触过尸体之后,他才了解到,这双一直依依不舍的拉着他的手,是一双已经接近死人的手。只有死人,才会有这样一双触感冰冷的手。母亲拉着他,拉着他,渐渐的手就松开了。那松开的一霎那,僵直却勾着指尖的手指,失去了原有的淡粉色、显现出一种没有光泽的象牙白的手掌,无一不在诉说着她的不甘和不舍。那一刻,永远定格在荣梓义的记忆里,他是眼睁睁的看着她,慢慢耗尽了最后一点生命。
母亲这辈子,把她全部的生命、全部的爱,都放在了荣梓义身上。她爱他过世上其它所有的总和。即使是年幼如他,也能深深的感受到这份沉甸甸的爱。而原本作为妻子,她本应将自己一半的爱分给她的丈夫。可是,她没有;或者说,他不要。
荣梓义看得很清楚,父母之间的相处是真正的相敬如宾。他们之间也说话,但话题永远围绕别人,很少涉及到自己;他们也会向着对方笑,但笑得小心翼翼,如履薄冰,笑容底下盖着一层严霜。他们经常会打扮好了,一起出席个什么重要场合,两个人手挽着手,肩并着肩,笑语盈盈,被人夸是郎才女貌、珠联璧合,但那只是表象。就象他们很少互相触及的目光,生活中他们甚至比陌生人还要冷淡生疏。
荣梓义难以想象,这样一对在外人眼里的“恩爱”夫妻,是如何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的熬过那些岁月的。他们维系家庭的方法,是丈夫将精力放在事业上,妻子将心血放在孩子身上,通过这种方式,才保存了一个和睦家庭的假象。但是,这样的生活终究是辛苦的,被烙上了不幸的印迹。最终,丈夫熬白了头,妻子熬尽了心血,熬到了生命的尽头。
母亲走后,荣梓义仍然将自己关在房间里,没日没夜的用砂纸打磨着母亲的小像。他将它打磨得光滑了,拿出水彩又勾勒出五官和头,连衣服上的褶皱也细心的一笔一笔画出来。小像终于做成了,是荣梓义迄今为止最成功、最满意的一件作品。浓密乌黑的秀,明彻聪慧的双眸,挺直秀美的鼻子,樱红小巧的嘴。荣梓义想了很长时间,还是把它送给了父亲。他永远都记得父亲当时讶异而又哀伤的表情,还夹杂活着几分的无可奈何。他看了很久,最终将小像放进了母亲的棺材里。荣梓义看出父亲这样做了以后竟然有刹那的放松。他是在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她吧。
那一天,是母亲的生日。从此以后,荣梓义再也没碰过那套做木偶的工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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